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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1
今年四月份的一天，下班回家后看见我妈在抹眼泪，刚要问她怎么了，就看到了坐在沙发另一头的刘大春。
我先是一愣，以为自己眼花看错了，待反应过来后一把就抄起了门口放着的笤帚。我妈见状死命抱住我的腰，哭着说你可不能这样呀，他好歹是你爸。
我颤抖着手，指着刘大春的鼻子骂：“我没有爸爸，你给我滚，滚！”
刘大春哆嗦了一下，垂下眼睛默默从我旁边走了出去。到门口的时候，他张了张嘴，似乎还想说什么，我将笤帚往他身边一扔，他又哆嗦了一下，驼着背消失在了夜幕中。
关上门后，我妈红着眼睛将我抱在怀里痛哭失声。我攥紧的双手微微颤抖，我告诉自己不能哭，为了这个男人，不值得！
十九年了，我以为再见到他的时候我会波澜不惊，心里泛不起一丝涟漪，没想到我还是这么恨。往事如同一幕充满了血泪的泛*影像，再看时，依旧痛彻心扉。
02
在我印象中，刘大春很少回家，他是响器班的鼓手，要跟着乐队到处跑。
那时候娱乐项目少，不管是男女婚嫁、子女满月，还是丧葬祭奠的时候，大家都会将响器班请到家里来，或助兴，或抒悲。
但响器班也不是一直都有活干的，可我依旧很难看到刘大春的身影。渐渐地，越来越多的人对着我和我妈指指点点，每当这时，我妈就会拉着我快步离开。
有次放学后，我被村上几个调皮捣蛋的男孩子围住，他们一边做*脸一边扯我的衣服，说你爸不要你了，你妈妈生不出来男娃娃，他在外面和别的女人结婚了。
我哭着跑回家，刚进门就看见我妈拉着隔壁张婶的手在抹眼泪。我心里又慌又乱，只想找个安静的地方一个人呆着。
我顺着家门口的那条路跑了很远，当我看到一个流着口水傻笑的男人向我走来时，才发现天已经黑了，路的两边是一片片长得比我还高的玉米地，而这条凹凸不平的土路上，再没有其他人了。
我害怕地往回跑，那个傻子嘴里含混不清地哼哼着开始追我。当他抓住我的时候，我惊恐地大声喊叫。
粗裂的声音从我的喉咙里冲出来时，连我自己都被吓到了。衬着傻子愣神的空当，我拼命地从他手里挣脱了。
此后，他又追着我跑了一阵，才像是忽然失了兴致一样在原地踢起了石子。
跑到村口后，我双腿一软，瘫在了地上。
而我被傻子追的那一幕，一直都是我这么多年以来的梦魇。
03
九岁那年的元旦，刘大春托人捎信儿回来，说他过几天就回家。我妈特意去买了身新衣服，一直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了。
我多多少少是有些恨他的，但一听他要回来，还是止不住地高兴。甚至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，心里的怨愤就一扫而光了。
那天妈妈做了一桌子好吃的，脸上始终浮现着笑容。刘大春看起来也和蔼可亲，还拉着我的手说长高了，然后递给我一盒奶油酥。
看到墙角堆着的一大包行李，我也欢喜起来，看样子他是不会再走了。
就这样过了两天平静的日子，到第三天晚上，临睡前还和颜悦色聊天的父母，半夜忽然吵了起来。
我蹑手蹑脚地从床上爬起，透过门缝看到我妈坐在床边，哭着骂刘大春不是人，说你既然不想过了，为什么还和我……
刘大春蹲在地上抽着烟，一脸不耐烦地说哭哭哭，死爹了还是死妈了？真晦气！这不是还没离婚吗？
我躲在墙角的暗影里，在我妈压抑的抽泣声中，心坠到了谷底。
之后的几天，我妈神情木然，像没了*的行尸走肉一样。直到一个陌生女人抱着半岁大的男婴出现在我家的院子里，她眼中才忽然漫上一抹疯狂。
性情一向温和的妈妈，说出了许多不堪入耳的污秽话语。她连推带搡地将那个女人赶出家门，颤着声音威胁，说是她和她的儿子再出现，就一刀子捅死。
陌生女人一脸不屑，在门口骂了几句脏话。待瞥见了从小卖铺买烟回来的刘大春后，身子一歪就扯了头发坐在地上大哭，直言她们孤儿寡母遭人欺负，没了活路，还作势朝门墙上撞了几下。
小婴儿受了惊吓，眼泪鼻涕流作一处，哭嚎的音量比他母亲还高。
刘大春三步并作两步，上来就打了我妈几个耳光，我哭着想把他拉开，被他一脚踹在了地上。
他这一脚极狠，导致我左侧肋骨和肚子的连接处青了好大一块儿，养了大半年才逐渐好转。开始的时候，连稍微用力呼吸一下都会撕扯着疼，更别说咳嗽或者打喷嚏了，那种感觉对于当时的我来说真的生不如死。
我妈最初并不愿意离婚，因为外婆家一贫如洗，舅舅又是个远近闻名的二流子，取了个老婆也是泼辣无双，我妈没少因为父母的事情和他们吵架。
如果离了婚，我和她真的无处可去。
可和那个女人住在同一屋檐下实在煎熬，她故意当着我妈的面和刘大春秀恩爱，还时不时地找茬欺辱我和我妈。
而刘大春呢，对我们两个呼来喝去，稍不如意就拳脚相向。
他们像是正儿八经的一家人，而我和我妈过得还不如旧社会的下人。
有次吃晚饭，我妈因为偷偷给我留了一个鸡腿而被打之后，她将我抱在怀里，哭得不能自已，说你跟我走吧，我实在是待不下去了。
离开的时候，我们只带了自己的衣服，其他东西刘大春都不许我们动，说是他们结婚时我妈就没什么嫁妆，怎么来的还怎么走。
当时天已经黑了，我妈说要骑自行车先把我送回外婆家，刘大春眼睛一瞪，说他第二天一大早有事要用。
也正是因为如此，直到深夜我们还走在冷风阵阵的路上。而那天，发生了一件我这辈子都无法忘怀的事。
04
离开家的时候，行李由我妈自己拿着。我身上被刘大春踹到的地方还没好，又因为才哭过，所以一抽一抽地疼，走路自然就很慢。
而走在我前面的妈妈，微驼着背，精气神仿佛都被抽走了一样，只余一副空空的躯体机械般往前挪着。
那一刻，我心如刀绞，发誓以后一定要照顾好她。
走了一段时间以后，前面的妈妈忽然回转身，挡在我身前。刚想问她怎么了，她“嘘”了一声，用很小的音量跟我说，前面有个男人在路边小解，让我不要看。
然后她轻轻推着我，将我往路边带，接着按了按我的肩膀，示意我蹲下。我当时并不明白我妈的奇怪举动，所以在她的膝盖碰到我受伤的地方时，不可自抑地痛呼出声。
随后，那个男人过来了。我忘记他都说了些什么，只记得他笑着摸了摸我的脸，把护着我的妈妈一下就摔到了地上。
我害怕地大声喊叫，恐惧加上身上的疼痛使我晕了过去。
醒来时那个男人已经没了踪影，我妈头发散乱，身上的衣服已经换掉了，眼角和嘴边都有被打的痕迹。
看到我睁开眼睛，我妈紧紧抱住了我。我张了张嘴，发现嗓子已经哑了。
这之后，我噩梦连连，反复发烧。那天那个连五官都没看清的男人和那个曾经追过我的傻子，经常一起或交替出现在我的梦中，而我也总是大喊大叫着醒来，情绪久久不能平复。
有段时间，我甚至恐惧睡觉，一到晚上就痛苦不已。成年恋爱后，这也成了我感情路上的绊脚石。一开始，男友还会非常心疼地将我抱在怀里，后来都摇着头痛苦的离开了。
就这样分手了三四次，我就再也没有接近过异性了。
05
后来，我们在舅舅家住了没几天，他们就以我精神出了问题吓到了表弟为由，把我们赶到了菜地的窝棚里。
就是在那里，我妈白天干农活，晚上做一些零工。
印象最深的，是看她用裁好的报纸卷着一根细铁棍，来回在木板上搓滚。等到报纸非常坚硬密实的时候，再把铁棍抽掉，中空的部分由厂家填上铅芯，然后在表面刷上一层彩漆——一支铅笔就这样做成了。
除此之外，她还干过许多其他的杂活。例如，给烤鸭店做卷饼、给公仔粘鼻子眼睛等，总之，只要能赚钱，她都干。
也正是她没日没夜的劳作，我才有幸没有辍学，一路读了大学找了工作。而她，从颈椎、手臂到腰椎，经常贴着刺鼻的膏药。
近几年，我做噩梦的次数越来越少。正当我以为我已经不会再被往事扒开血淋淋的伤口时，刘大春竟然出现了。
而我妈竟然还说什么“他好歹是你爸”，她不是应该比我更恨他才对吗？难道岁月的变迁，真能抚平她心口的创痛？
当我提出这样的疑问时，我妈道出了另外一些我不知道的事。
06
刘大春和那个女人的儿子长到五岁上，在河边玩的时候失足落了水，救上来时早没了呼吸。
而随着国民经济水平的提高，杂耍、戏班、歌舞团也越来越多，请响器班反而变成了一件又土又没面子的事。
刘大春断了最主要的收入来源，别的不会，庄稼也种不好，家里越来越穷。最后，那个女人也跟人跑了。
后来，他们响器班的班长组了个建筑队，招了刘大春去做工。而他赚的钱，除了平日里自己花费，余下的竟然都给了我妈。
听到这里，我不由得怒了，质问我妈为什么要刘大春的臭钱。难道你不知道他为什么又回过头来找你吗？
我妈哭着说她一开始也没要，后来我上高中时，她因肠粘膜脱落做过一次手术，刘大春不仅拿了钱，医院照顾到她出院。
我高中的时候虽然住校，但每周都会回家，她做手术我怎么可能不知道？
我妈大概猜到了我的想法，说那时候正赶上非典，你们不是封校了吗？
我一怔，的确是有这么一回事。也隐约想起，她那段时间脸色一直不好，我还劝她要多休息。
我妈说非典的时候，医院，怕被里面的病人传染，但刘大春一直在那里守着。
后来，我上大学期间，她又因为肾囊肿住院手术，依旧是刘大春拿了钱来照顾她。
我看着我妈，即便是这样又如何？难道那些因为他而遭受的苦难，就可以这样一笔勾销了？
我妈哭着摇了摇头，说她也依旧还有恨，刘大春给她的每一笔钱她都记着。之后，从房间拿出了一个皱巴巴的小本子。
我打开一看，竟然将近二十万，除了我妈的两次手术费，还有我的学费和我外婆治病住院以及最后的丧葬费。
我心里泛起一阵恶心，原来我，也花了刘大春的钱！我愤怒地将本子摔在地上，怨恨地看着我妈。
一大串眼泪从她脸上滑过，我终是有些不忍，抱着她哭了起来。
我妈说她也恨，只是没有以前那么强烈了。也许是年纪大了，也许是不在乎了，所以淡漠了很多。
她说爱一个人很累，恨一个人更累。每天被仇恨包围着的时候，看什么都带着戾气，总觉得一切都是黑暗的。精神也不好，时常头疼胸闷。
后来，她尝试着放弃过去，也放过自己。生活，开始逐渐明朗了起来。
我妈抚着我的背，说我知道你是恨极了的。这么多年你被那些恨牵扯着，可曾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？你貌似坚强，只不过是在心上筑了一层坚硬的外壳而已。
真实的你，脆弱而敏感。哪怕是非常微小的伤痛，也迈不过那道坎儿。我真怕有一天，你会被束缚着你的那些沉重包袱给压垮。
我没想到，连学都没上过的妈妈，竟然会说出这些话。我紧紧地抱着她，心里忽然前所未有的轻松。
我妈捡起她记账的小本子，将桌子上一张银行卡塞到了里面。然后告诉我说，刘大春病了，他这点儿钱也治不好，干脆不治了。他这次来，将存款都拿来了。明天你跟我到银行把钱全取出来，把该还的都还他。
那一刻，我突然觉得我妈很高大。
07
直到现在，我也依旧没有原谅刘大春，因为我觉得他做的事不值得原谅。但是我释怀了，我不再执着于那些过往带给我的伤痛，而是认真快乐得过好每一天，去相信美好、期待幸福。
将钱都带给刘大春后，我就没有再见过他。有些老家那边的人会说我不孝，怎么说刘大春也养了我几年。我不置可否，依旧过着自己的生活。
医院，有时会简单地跟我说一些他的情况。
我只静静地听着，并不说话，也绝口不提去看他。
我妈从不会对我有过多要求，而我也不会去阻止她。
我觉得，这样，就挺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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