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癜风能治 https://m.39.net/baidianfeng/qzzt/bdfnzhm/七年前盼春盼得有点苦,头年的夏似乎没有过渡就入了冬,而来年却一直盼不到开放的迎春,被长冬侵袭的我,忽然有种莫名的绝望,觉得自己几十年的温情世界被打破了,一个个傍晚,我跟着三楼的电脑一遍一遍哼唱着郑智化的《老幺的故事》,心情黯然地无法自谴。
一天早上,我心血来潮在电脑上写下一段铭之为《温情》的“心情日记”:“当我无意写下这个日期,意外发现,按阳历这一天应是我的生日,犹如一个重大发现,我醒了,觉得世界应该有所改变了。温情世界真的没有了,与其说是朋友打破的,毋宁说是我自己打破的,我不再为它背负沉重,我不愿为它沉重而活,而且我发现这个世界也不需要我这样活着。毋庸置疑,我是个喜欢温情的人,从小就是,喜欢为它哭为它笑,为它付出得一直很苦。”
两天后,我阴历生日的那天凌晨,父亲突发脑溢血,从此再也没有醒来。
父亲去了。和冥冥中的暗示一样,世界真的有所改变了。
父亲没有儿子,我是老幺,是姊妹四人中最小的一个。
三个月前,父亲刚过80岁生日。就在那年的年首年尾,9年没骑过车的父亲却执意要买脚踏三轮车。先是母亲阻拦,后是二姐相劝,但手脚已不活泛的父亲孩子般地缠上了三轮车,他一趟一趟地推着老年车沿着街上的店铺看车,看得我们心里发慌。妈和二姐一次一次劝,劝多了,父亲说:“我惋住这个事了。”劝急了,他高声说:“反正我得买。”
从年前到年后,关于车的争论一直没停,我并没有加入劝的阵营。因为身为老幺的我,从未对家里的事指手画脚过,也没熬到可以指挥父亲的资格。
正月十四那天,妈扯着嗓子在一楼喊我,下来后,老妈焦急地说,你看咋办?你爸非买三轮车不行,拦不住,出去买车了。看着变调的老妈,我来不及多想,赶快骑车出门撵,骑到北城门的城墙口才发现坐在老年车上歇息的父亲。
我把自行车扎在父亲对面,装着不在意的样子问爸咋在这儿坐着,父亲指着北边不远处说,想去那里买三轮车。我说,这车挺沉的,买它干啥?父亲不自然地笑笑,说:“走不远。”
“走不远”三个字刺得我生疼,我知道我劝不了父亲。
父亲称得上严父,一生都很有自己的原则,对父亲,我一直是仰视的。其实,姊妹四人中,我最像父亲,有些“小资”。说爸小资,或许会惹得身边的人发笑。父亲不修边幅,衣服对他来说从来都是负担,当了几十年国家干部,邋遢得仍像个农民。
父亲年轻时一个人在乡下待了差不多20年,从不麻烦人,即便是女儿。他的衣服穿来穿去总不下身,要家人命令着他才换。70岁以后,衣服跟他更没关系了,有时脏兮兮的让亲朋看不下。去世前两个月,二姐的同事在街上碰到爸,说爸的衣服满是浮土。二姐回到家,一边用力拍打着爸的衣服,一边埋怨爸的固执:叫你换衣服咋就不换哩。爸笑着,孩子般转着身任二姐拍打,然后仍是推着老年车上街。
爸去世后,家人都很无语。一套套不曾拆封的衣服在他衣柜里放着,三楼的一个纸箱里,是满满一箱未穿的鞋子。
说爸小资,是因为爸是个喜欢书追求“道”的人。他买书、藏书、读书,至老从未间断。小时候,每到夏天,在乡下工作的父亲回家时,总要把自己的宝贝书拿出来晾晒。这些贸然暴晒在阳光下的书在我心里很神秘,父亲在我心里也很神秘。稍大后我才知道那些书多是古典的历史的。年父亲回城后书更多了,因去了文化部门,家中多了文物古建、风水奇门遁术之类的书,以及当时流行的人物传记。退休后,气功的、养生的、花草虫鱼的书都一股脑涌进来了。为解决书的存放,父亲买了角铁在街头让人焊了两米高两米多宽的书架。
父亲不仅追求“道”,更看重“术”。退休后,除了做饭包给妈外,家中所有的活儿父亲都干。他收拾水电,支锅,修理自行车、缝纫机,还有垒墙、和泥、锯树什么的,样样皆能。爸在我家的小院里不停地规划,东盖一间房,西盖一间房,鸡窝换鸭窝。今天种棵葡萄,明天种棵枣树,我家不大的院子,果树满园。
退休在家,爸在我家的小院里不停地规划,东盖一间房,西盖一间房,鸡窝换鸭窝。今天种棵葡萄,明天种棵枣树,后天又种棵无花果,然后,他又弄来杮子树,花椒树、樱桃树,一到秋天,我都能提着自家的石榴、枣子、杮子送朋友。而且,爸在他住的那间瓦房顶上用木板搭起阁楼,再弄个梯子上去,他把被子和闲置的东西都放上去,爸在忙碌中乐此不疲。
爸的手脚特利索。二千年年初,刚从周口日报被“遣送”回淮阳的我正百无聊赖,便盯上了房子。女儿渐渐大了,住在娘家的我们一家三口挤在一个房间里已无法满足。而此时,爸妈已接近古稀,抬脚走人更不现实。每到过年,大姐、三姐带着孩子回来,家中拥挤不堪。因此盖房的重任责无旁贷地落在我的肩上。在我心里,盖个大房子让姐姐们回家过年是我的一大心愿。于是,从周口回来后便找人设计图纸。爸看到我们有盖房的打算非常高兴,他多年来参与太昊陵古建筑的维修,盖房是爸的强项。正月初五爸看了图纸后,两天后就专门提醒我,要盖你们就早点盖,趁我还能帮你们。
爸一句话给了我们盖房的信心。租房、找房、进料搭棚,正月十六,我家轰轰烈烈的拆建房开始了。盖房前,年已70的父亲还爬上厨房锯楝树,前院的邻居看见了,跑到我家要爸下来。说三叔那么大年纪了,不能再干这样的活了。可爸坐在房檐上锯树的感觉悠然自得。盖房前的那几年,太昊陵二殿整修,爸还不时爬上十几米高的脚手架上探视,让下面的年轻人看得心颤。可这对爸来说似乎不算事。
爸的“皮实”更让人叹服。年家中第一次盖房子,父亲的腿不小心被撅头碰了很大一块,鲜血直冒,医院包一下。爸说不用,止住血后,他天天用酒精擦擦。天热,我医院,他说病在我身上,我还能不清楚。这样,父亲一直抗到腿上的伤自己长好。可能因为父亲在乡下卫生院呆过几年,对一些小毛病自己就能处理。爸的医药书也很多,为研究中医,他还买了一套中医自学丛书来读,甚至还学针灸。退休后,爸经常看着偏方自己调养。他骑车到处跑着掐绞股蓝、银杏叶子,调整脑血管方面的症状。买来枸札、人参、山楂、当归等各种各样的中药,泡茶、泡药酒,自己解决自己的健康问题。在我记忆里,父亲从没生过病,多少年都健康、阳刚地生活。
自行车算得上是爸的最爱了,盖好房子的第二年夏天,妈说捂酱豆,爸骑车跑到城东三十多里的大连乡董阁附近割黄蒿,妈说黄蒿长得很深,挖起来很费劲,出透了汗的父亲回来时过东湖时又歇息着洗了把脸,第二天得了面部神经麻脾,从此,自视年轻的父亲身体一落千丈。他到处跑着治病,到开封、郑州,但始终未能改变面部表情僵硬,而且走路愈来愈抬不起脚,步履迟缓的父亲渐渐远离了自行车,此后,父亲的精神再没过来。
其实,这年的年初爸的身体已有了变化,只是我们尚未警惕。大年初一的早上,按惯例这一天多是爸早起做第一顿饭,可爸免强起来后却坐着不愿动,慵懒得怎么也叫不起来。
想起父亲身体变化之快我时常会懊丧,一年前盖房时,父亲还像年轻人一样指挥若定,天天守在工地,是我们精神的支撑。更后悔,是盖房的过度劳累让爸透支了身体,毕竟那时父亲已是七旬老人。可因为父亲一惯的独立,我们没一个人能给父亲健康的提醒。
家中有上世纪50年代父亲的照片,国字脸的父亲穿对襟蓝司领布褂,英俊潇洒,像极了五四时期投身革命的进步青年。还有一张全身的黑白照,两手握着铁锹的父亲面带微笑腰板直直地立着,一只腿弓着一只脚踏在铁锹上,一副改变世界舍我其谁的自信。
父亲年轻时清爽干练,是十足的自由主义者和民主人士作派,属埋在油盐酱醋里也找不到烟火味的人。甚至我做梦时,总梦到父亲年轻时的样子,他坐在藤椅上,桌上摆满了书,屋里一团乱麻,但他怡然自得。
爸的没烟火味,被家人终生“弹劾”。
年轻时的父亲对家几乎没有概念,姊妹几个谁上几年级从没过问过,家像旅馆说走就走。二姐常说,爸是公家的人,在外面的时间永远比在家多。还说,妈年轻时多病,有几次病得厉害,把他叫回来给妈看病,爸也总是匆忙回来,带妈看病后又匆忙而去。
在收拾父亲的书和影集时,正巧碰到一份父亲的干部履历表,填表时间是年。当时父亲是县教育局的教育股长。从履历上得知,父亲先后当过小学教师、主任,辗转几个小学任校长,又下乡当过村大队长及乡文教助理,年才回城到县教育局任股长。
我推猜,父亲是工作着才快乐的人,也许还有不为人道的原因,诸如,父亲没有儿子。再诸如,作为一个被改造的地主的儿子,爸会珍惜他的前程,他愿意无怨无悔地改造自己。”
我是爸回城那年出生的,但爸在立子上运气实在不好,不是女娃,就是男婴出生后夭折。到我出生时已是第四个丫头片子。据说妈妈生我时爸在家,还心怀期待。当奶奶失望地说,又是个丫头片子时,正欲上前探视的父亲楞住了,定定地站了两分钟后,才退后两步重重地坐在离他不远的软床上,足见父亲当年的沮丧。
我的出生没能给爸带来家的乐趣,他更加失望了。当时,奶奶乡下的一家亲戚有七个男娃,愿意把他家的男孩换过来,奶奶也有这个意思,但征求爸的意见时被爸坚决制止了。父亲说,女孩就女孩,谁家就是谁家的,坚决不换。
其实,家人都很理解父亲在那个年代承受的压力,儿子是扛门面的,无子的父亲实在没有颜面。好在父亲是读书人,从未发过牢骚,也没说过此类的话,且内心里是把我们当作儿子养的。
当然,我们也明白,父亲再开明,儿子终是他一生的阴影。就像老妈常说的一句话:“咱家没人,咱要事事让着人家”。这句话我至少听了三十年,在老妈眼里,没有儿子的她总低人一等。
父亲晚年时,一家人聚在一起谈论父亲母亲对家的贡献,二姐笑着给我爸总结两条重大贡献:第一,没跟我妈离婚,保持了一辈子从一而终。第二,没准许奶奶把二姐和我拿去换男孩。
这当是家人对爸最严厉的审判了。
颇为戏剧的是,从上世纪60年代初的教育局股长到90年代初退休时的文物股长,年轻得志的父亲在股长位子上坐了30年。只是,30年之后,自称“万金油”干部的父亲成了文物古建方面的专业人员。从80年代开始,父亲就参与淮阳太昊陵等古建的修葺,成了淮阳没有名分的古建专家。
而今,眼前的父亲,让我在疼痛之后有英雄气短的喟叹。
“走不远”、“走不远”不停地在我心头回荡,也刺激着我,我只好硬着头皮说,不是不让你买车,是骑车不安全,要买也过了二月会,人少了再买也不迟。
爸笑了,说今天不买了,你回吧。我在这坐一会儿就回去。
在淮阳城北门的城墙口,我和父亲面对面进行关于车的对话,这种单独的平和地劝说属第一次。这时,一个和爸年纪相仿的老人推着车来到爸的身边,这老伯说话时有些卷舌,右腿拉拉着,右手也不活泛,他把老人车停在我和爸面前,对爸笑着。
他用含混不清的语言和父亲说话,问父亲夜里要不要人照顾,父亲说不用。他说,你比我强,还能自理。他又不停地说着……
爸没再接话,过了一会儿父亲一声没招呼推着老年车往回走……
我一愣神,对他笑笑也推车往回走。
这就是父亲,他成不了一个絮絮叨叨的老者。他一辈子不喜欢张长李短,不喜欢诉说苦难,也融入不了喝酒打麻将打发时光的人群,说到底,父亲享受不了世俗的幸福。
父亲性情耿介,敏感而自尊。不大入俗的他一生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。年轻时的父亲在金钱和物质上是个界线分明的人,尤其不能忍受物质压迫。三姐到成婚论嫁的年龄有人说媒,对方是当时颇有身份的家庭。介绍人来时捎来4斤很讲究的点心(果子),这在当时80年代还显得奢侈。爸一听说勃然大怒,说八字没一撇,带东西干啥。闺女结婚又不是卖闺女,谁拿来的东西谁拿走!结果,介绍人非常尴尬,将东西带回去后再没声响。
父亲的倔强、不求人也在我家留下了很深的印记,很遭一家人抱怨。因为性情相近吧,我和父亲一点也不亲近,且极易发生争执。大女儿小时是父亲和家庭最融入的时候,父亲像换个人似的骑着自行车带着女儿到处跑,在家和女儿手对手、脚对脚地对唱拍手歌,逗得女儿哈哈大笑。
年春天,父亲陪着两岁多的女儿在三楼玩,蹬翻了凳子,父亲怕她摔倒就用力抱住她,结果女儿砸在父亲身上,一直站不起来,用胳膊肘用力撑了很久才起来。
父亲一天也没讲摔倒的事。直到晚饭时,女儿说,上午我们看花时摔倒了,姥爷摔住了。再问,爸大笑着,脸似乎红着,用极不自然的表情说摔倒了,说着扬起了胳膊。天呢,整个胳膊又粗又肿都变形了,胳膊肘上露出红红的一片肉。都这样了,爸竟然一天没说,在心疼父亲的同时又感觉爸傻了一样。
医院拍片,爸的胳膊骨折。
我猜想,父亲还想像以前那样自己扛过去,可是父亲再不是那个父亲,他扛不了自己的病了。
这似乎是我记忆以来父亲第一次住院。父亲以躺倒的方式证明了自己的衰老。
农历二月是我繁忙的一个月,因为淮阳有一个月的庙会。中午大多不回家吃饭。大概初六那天晚上,听妈妈说爸到底还是把三轮车买回来了。买就买吧,明知挡不住的事。有时中午或晚上会看见父亲推着三轮车回来。家中的门台高。父亲上台时很吃力,我会去拉上一把。对父亲一惯信任的我,甚至想,父亲买了心爱的东西,心情好,也是个好事情吧。
似乎有两个中午,爸从外面回来很晚,要他吃饭,爸困得都睁不开眼,似乎要睡着了。没想到父亲怎么会这样,想他歇休下就好了,也没放在心上。
几年前淮阳仙景园公墓刚建时,有熟人推销墓地,刚开始我非常忐忑,不怎么接受。想墓地这样的事会让父母不安,但爸听说后非常乐意,又担心爷爷奶奶的坟地将来会荒了无人去。二姐说,那就买两块,把爷爷奶奶的一块迁来。还记得那晚的情景,听到二姐的建议,一向眼神混浊的父亲眼睛突然一亮,分外精神,让我想起年轻时那个清清爽爽的父亲,他麻利地转身回屋,说现在我就去拿钱。
父亲是个孝子,奶奶生病那些年,家里只有我和妈在家。那时的我还小,爸在乡下卫生院。大姐在开封常年不在家,二姐、三姐都做了下乡知青。妈妈当时在办事处的小厂里要白天、晚上三班倒,很辛苦。为缓解妈的压力,爸有时把奶奶接去住一段,有时一次住一两个月。
爸是奶奶的独子,在考虑自己的后事时,自然会想到和爷爷奶奶在一起。
清明节前,爸催几次让二姐找出几年前买来的墓地证书,说想看一看编号,想知道在哪个地方。我们都在忙着,又觉得这也不是父亲这个年龄操心的事,就没当回事。
清明节那天中午,父亲从外面回来,兴奋溢于言表,哈哈笑着,说他去仙景园了(指公墓),知道了我家买的墓地在哪,他说对这地方非常满意。父亲大笑着,孩子似地很夸张地大声一一报出证号。
父亲异常兴奋的神情让我一脸地错愕,心想,墓地有什么好看的?在哪又有什么好兴奋的?同时,也有一种惊悸掠过心底。
清明节过后的一周后,一早醒来,突然莫名伤感,突发奇想在电脑上写日记,有了开头的《温情》文字。同时心里也很焦急,想二月会就要结束,郑州还有朋友约我去写稿子,我还要整关于庙会的稿子,想在家里整稿子安静,就不去单位了。
八点左右,父亲却在门前闪了一下,看见我在房间里,爸又退了回去。我的电脑在三楼的东屋里,爸八十大寿时录制的光盘也在这个电脑里。曾对爸说过,想看录像了自己打开电脑看。莫非爸以为我上班了来看录像?于是,我收拾东西去单位,给爸打开录象。第二天我上班前后,爸又在门前闪了下,我重复了昨天的程序,为父亲打开录像。
连续三天,在三楼的黄昏里,我一遍遍唱郑智化的《老幺的故事》:“黑色的煤渣/白色的雾/阿爸在坑里不断地挖/养活我们这一家/骄纵的老幺/倔强的我/命运是什么我不懂/都市才有我的梦……通往坑口的那一条路不是人生唯一的方向/晨曦中模糊的脚步声已忘了最后一次的道别……在物质文明的现代战场我得到了一切却失去自己/再多的梦也填不满空虚真情象煤渣化成了灰烬/家乡的人被矿坑淹没失去了生命/都市的人被欲望淹没却失去了灵魂……”。
我有无法说出的绝望。
因为我的投入,两个女儿跟着我形成了合唱。
第三天凌晨,两点多醒来,横竖睡不着。忽想起今天是自己的生日,忙活一个月也没好好陪父母吃顿饭,中午一定和家人一起放松下。凌晨四点,三楼的我被楼道里的脚步声惊醒,一个声音传过来,快起来,咱爸又犯病了。我手忙脚乱地穿衣下到一楼,看见父亲嘴边吐着白沫,已说不出话来。
听妈妈说,凌晨二三点,父亲突然不适,不麻烦人的父亲并无叫醒我妈,他在黑暗中挣扎着,直到我妈感觉到动静拉开灯,问爸怎么了,他才说“我起不来了”。我手忙脚乱地为爸擦洗了一阵后,已是四点二十,救护车仍未到,问妈要不要给二姐打电话,一直未说话的父亲胳膊半扬着摆了又摆。
父亲走了,走得这么急促。头天晚上,爸还坐在客厅里兴致勃勃看《梨园春》,二姐在里屋给老妈汇报外甥结婚的事,父亲时不时会掀开布帘问我们讲啥事,惹得我们哈哈笑。年轻时不喜问家事的父亲,耳背后,更是很少问,只是因为二姐几天未回娘家他才这么热心。
但今天,父亲说去就去了。
我的生日成了父亲的祭日。老天要我以这种疼痛的方式纪念父亲。
在处理父亲的后事时,表姐说:“半月前还看见我三舅骑着三轮车在西关没修好的桥边骑得飞快,想三舅的身体真好。”还有亲戚说,他们也看见骑着三轮车跑得飞快的父亲。
回想父亲两次睡着般疲惫不堪的镜头,我忽然明白,我的父亲,九年没骑着自行车的父亲,如今却骑着这样笨重的脚踏三轮车穿越淮阳城,这需要多大的力气!
我似乎看到父亲推着沉重的三轮车走过淮阳大街,穿越淮阳城,转这一圈差不多要二十华里。回想父亲两次中午疲惫不堪的镜头,我忽然明白,我的父亲,九年没骑着自行车的父亲,如今却骑着这样笨重的脚踏三轮车穿越淮阳城,这需要多大的力气!
我猜想,骑三轮车飞奔的父亲一定忘了自己的年龄力气,只想在他多年生活的地方再自如地穿梭一把。把他多年的缺憾补上。
可是,我的父亲又哪里只是在骑三轮车,他分明是以自己的方式与他留恋的世界作最后的告别。想起前两天他不停地看八十大寿的录像,我泪流不止,父亲分明是在一次次与家人告别。
半个月后,三楼的金银花以前所未有的浓艳开了,让我想起《城南旧事》里英子那纯真的声音:“爸爸的花儿落了,我也不再是小孩子。”而今,爸爸的紫荆花开了,凌霄花开了,父亲用五年时间修剪的从一楼架到三楼的葡萄架,还有金银花、月季花、鸡冠花……那些叫上名字和叫不上名字的花草在春天里一片葱郁,而父亲却去了远方。
从一楼到三楼,点点滴滴,我的父亲,你的气息无处不在。走在通往三楼的楼梯上,我第一次感到了家的空大,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无依无靠。没有了父亲的家,空空荡荡,空,空,从未有过的空,让家失去了支撑点,失去了平衡。
父亲,你坚实的臂膀我们靠了许多许多年,此时的我真真切切地感受到。
几个月后,在杭州永福禅寺文景阁内,僧人的一幅摄影作品让我陡然看到了父亲的影子。
左边是篱笆墙,右边是凌乱的山石,脚下是层层叠叠的山路,在灰蒙蒙的天幕中,一个穿着土黄色长袍的僧人踽踽独行,前方山路迷蒙,身后是圆圆的落日。
僧人的背影在迷蒙的山路上矫健而沉稳,这一诗化的场景让我想起父亲。
踽踽独行,不正是我父亲的写照吗?
我的父亲,他一生都走在这样的路上,戴发修行。
那迷蒙的远方是对父亲的召唤,那红红的落日是父亲留下的余光,或者,也正是这余光,牵着我的父亲再次走向远方。
父亲远去了,在路上。
对远去的父亲,我还想像以前那样,拿出喜欢抒情的德性,不惜用三年五年的时间,攒足劲把酝酿在心中的情感浓烈表达,可是,我亲爱的父亲,你的女儿,已无法像以前那样拧上发条一直上劲,然后释放那压抑的情感,如今的我已像那失修的发条,滑轮了,只能写下这琐琐屑屑的文字。
父亲三年的祭日到了,一天,我做了一个梦。梦中,父亲不知从哪儿闯了回来,一副匆忙急促、旅途疲劳的样子。我心里一惊,再看父亲,却是一个画面,父亲在宽幅的屏幕上,青面青衣,中年时的清癯模样,藏青色的中山装,像多年前的的卡布料,朦胧中,父亲像来自另外一个世界。
父亲说,他去党校学习了三年,如今结束了。
梦中的我松了一口气,庆幸父亲又回来了。我们又生活在一起了。
三个月后,我又做了一个梦。
深秋,三楼,秋末的残枝败叶中,硕大暗红的鸡冠花挺立着,这时,我看到了父亲,他正看着花儿对我笑。父亲说,前一段身体不好,快不行了,到一个地方养病,调养了三年,现在又精神了,就又起来了,哪里都可以去了。
暗红的鸡冠花泣血昭示着时光、轮回,给我以残阳如血的壮烈,那浓烈的红瞬间撞击心扉,让我感受到了强烈被撞击的疼痛。
哦,父亲,父亲。